《苦海》,1986年1月人民文学出版社版,王伯阳著,封面题字林散之,插图傅小石。
内容说明:康熙二十二年,清将施琅率军攻克台湾,欲效伍子胥鞭打楚平王故事,发墓开棺,寸磔郑成功尸身,诛灭郑族,以报十六年前杀父灭门之仇。谁知墓室内一灯荧然,早有人等候多日,要了结孽缘,化解杀劫。随着悬念的运作,作品回写了二十年前的剧变风云、惨烈兵戈、国恨家仇,和一代英雄末世穷途的悲剧生涯。
(施琅原是郑成功手下大将,与郑的关系极其亲密,但因为一件小事,郑成功欲诛杀施琅,施琅无奈寻救于清军。后从投降清营的郑成功部下口中得知郑成功已经尽杀自己的父兄亲眷)
施琅身不由己地猛然立起。腰间的佩剑却不知怎么脱鞘而出,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他自己也冷丁吃了一惊。可是,他的目光却被那寒气森森的双刃剑身牢牢吸住了。他的面色由一时失血的苍白,渐渐变成了森冷难看的铁青。终于,他猝然收缩的幢孔里,透射出了无可挽回的疯狂杀机。
当夜,施琅只对李率泰说了四个字:“我要杀人!”
……
施琅(亲手杀绝郑军俘虏后)在福州的总督府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后,他第一件事便是为亡父和所有死于非命的族人女眷设灵祭奠。他极其郑重地焚香跪地,对天立下了一桩毒誓,从此把那口稀世宝剑命名“恨泉”,封鞘不用了。
……
然而,二十年之后(施琅攻陷台湾,强行进入郑成功王陵),当他手提“恨泉”,立身于仇人郑成功与汉布鲁克牧师之间,他感到这剑仿佛是刚从苏明那拱曲痉挛的身躯里拔出来,从那双血淋淋的沉重大手里接过来。这一刹那,他似乎恍然悟到了苏明临死前那些古怪举动的全部内涵:他不要施琅死,他把夺命之剑交还给施琅,是因为他尽管憎恶荷兰人,却仍对杀兄宿仇至死耿耿于怀……
施琅默默地转向棺木中的仇人。烛光微微抖动着,使郑成功僵冷的遗容上仿佛有种讥诮嘲弄的神情在摇曳。施琅感到浑身霎时被毒烈的仇焰烧焦了。一股陌生的可怕蛮力裹携住“恨泉”宝剑。冰冷的剑柄直往掌骨里钻。他不知道自己怎样抡起宝剑,又怎样猛力劈下。当半空里迸出那惊人的炸耳一响,他的掌心里仿佛蓦然爆裂开一个雷霆,顿时通臂麻木,虎口震裂,手中只剩下长不盈尺的半截剑身……
棺木上面横悬着一柄封鞘宝剑。这剑鞘竟能格折名剑,而自身分毫无损,足见绝非寻常之物。刹那之间,他已掣剑在手。
……
施琅竭力把目光从那烧黑了的铁手上移开。可是他没有力量抬起目光,去正视那烈火中也许已经死去的老人。他的目光意外地发现手中的宝剑上刻有一行字。这是那柄郑成功生前封鞘,二十一年之后才由施琅初次启封的佩剑。他不由自主地托平剑身细看——
此怨此恨,但磔此身。
他急翻过剑身另一面——
吾土吾民,悉托将军。
他浑身一震,悚然惊怔住了。一般森然的寒气从足底迅速升起,霎时通体冷透。半生苦心,惨淡经营,其实早在国姓算中;一朝威逞,欲施暴虐,不意却见以身相奉。突然间,一声微弱的、似乎十分遥远的叹息从空中飘落下来:
“佛说:得失随缘,心无增减,违顺风静,冥顺于法。我们每个人的劫运,也是与生俱来,无可逃避的。我们必得各自承受着它,遵循着它。一切非分的奢望、苛求,都是不会有结果的!……”
施琅听得真真切切,浑身冷汗涔涔而下。那分明是郑成功特有的声音、特有的说法。他鼓勇抬起头来。轰然一声大响,烈火中的老僧在莲台上坍塌下去了。火舌舔向莲台上方悬挂着的一面巨大铜镜。铜镜里,一个苍老狞恶的独眼丑怪正被疯狂的毒焰烧炙得扭曲痉挛,不堪入目。他骇然意识到那却是自己。自己的影象!自己的魂灵!一种自惭形秽的羞恶之心猝然涌起,很快淹没了他。一种信念崩溃的极度衰竭,使他不能自抑地浑身簌簌发抖。他亲眼看见自己已经那么老迈、丑陋,状如活鬼。三十年恨火毒焰,那个英俊潇洒的伟岸英雄,已经灰飞烟灭,永不复现了……
当啷一声震响,国姓佩剑失落在砖地上。施琅的双臂已经再也无力承受这样一柄过于沉重,也过于锋利的可怕杀器了。他颤抖的双膝甚至已经无力承受他那欲火熄灭,热血成冰后的石躯。他恐怖的双眼四处逃避,不敢再看铜镜,不敢再看莲台,不敢再看地上的铁手和佩剑,更不敢去看那朱红磨漆巨棺里的仇人郑成功……
……
汉布鲁克牧师在郑成功的棺木里没有找到的东两,却在郑克塽身后一位侍从捧着的锦盒里找到了。牧师高擎着当年揆一督办长官亲手签署的投降书,把儿子的头颅紧贴在胸前望空祈祷,激动得泪流满面,不能自抑。(郑成功从荷兰人手中收复台湾,荷兰派遣远洋舰队驰援,施琅曾通过汉布鲁克与荷兰舰队密商,以恢复荷兰对台湾的殖民状态为条件共同击郑,但此协议毁于当时的一场巨大台风。)
但是,一只手冷冷地掠走了那张投降书。汉布鲁克牧师惊怒交加地向施琅抗议。可是,施琅仿佛变了一个人,异常平静地把那张写有荷兰人的耻辱签字的文件递还给年方弱冠的嗣封延平王郑克塽。
“事涉领土版图,须呈圣上裁决。”施琅冷冷地说。
……
有关施琅平合善后诸事,史籍备及详细,此不赘述。当时世人皆谓施琅入台必报父仇,将致毒于郑氏一族。至观其言行迥异,世人不解,施琅曾私下说道:“绝岛新附,一有诛戮,恐人情反侧。吾所以衔恤茹痛者,为国事重,不敢顾私也。”
阴历八月二十二日,施琅出资重修成功开山神社竣工,亲奉牺牲前往祭告,倍极谦恭。祭言道:“自南安侯入台,合地始有民居。逮赐姓启土,世为岩疆,莫可谁何!今琅赖天子威灵,将帅之力,克有兹土,不辞灭国之诛,所以忠朝廷而报父兄之职也!但琅起卒伍,于赐姓有鱼水之欢。中间微嫌,酿成大戾。琅与赐姓,剪为仇敌,情犹臣主;芦中穷士,义所不为!公义私恩,如是而已!”言毕拜叩再三,挥泪而去。
此后,施琅虽以大功受宠于圣祖康熙,却一扫昔年尚兵好武之志。他曾多次以“臣年力已衰,惧勿胜封疆之重”为由,上奏谢辞兵权。无奈圣祖康熙总以“将尚智不尚力。朕用尔亦智耳,岂在手足之力”,驳回不允。
康熙三十五年(1696),施琅卒于官,年七十六,圣祖赠太子少傅,赐祭葬,谧襄壮,如此哀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