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宗教——评《你有信仰吗?达尔文先生》
《你有信仰吗?达尔文先生》是一篇对电影《造物弄人》的影评,作者是王书亚—法学研究者,大学教师,基督徒。没有看到这部电影,也不想全面评说王文,仅就王文中我感兴趣的问题谈一点看法。
此文如果只是一个普通基督信仰者的情感表达,那我本应保持沉默。对于繁茂芜杂的人类意识形态,我坚持回到地面回到常识进行讨论。一个信仰者要表达支撑他生存的信念,我当然应当尊重他表达的自由——尽管和神学相比,我个人更关心这个世界上普通人的生存和发展。但是如果作者是以一个法学研究者、大学教师的身份谈论信仰与理性的关系,我倒愿意说一点个人看法,何况这文章的题目就很“叫板”。
人类宗教信仰并不是从两千年前出现的基督教开始的,而涉及到更早的原始崇拜。被天主教认为是历史上最伟大的神学家、生活在公元1250年前后的意大利人托马斯·阿奎那首次把理性概念引入神学,提出“神学高于哲学、信仰高于理性”。阿奎那所说的原则是中世纪,即和人类几百年来步入的现代社会有很大不同的传统专制时代的法则。那个时代就那么好吗?就在阿奎那提出他的著名法则的时候,十字军还在进行着延续了近200年、长达8次的征讨异教徒的战争,直到1980年代罗马教皇才就这次战争进行道歉。何况基督教本身因为信仰者对教义的不同理解,在它2000年的历史中已分裂为天主教、东正教和基督教新教三大部分,而新教中又有路德派、加尔文派等不同的分支。随后,是文艺复兴以科学、理性和人文的光辉,驱散了中世纪愚昧专制的黑暗,才有了人类这几个世纪的发展变化。
讨论问题要注意区分不同层面,如果把不同层面的东西混为一谈,那么就无法把事情说清。信仰属于人的精神世界涉及情感层面,科学、理性则是认识手段和方法,是技术层面的东西。达尔文是近代科学理性的一个代表人物,他提出的进化论石破天惊的让人类重新打量自然界和人类本身,于是这触动了宗教界。
宗教-即作者在文中叩问达尔文先生的信仰-的本质是什么?是为人的心灵提供必要的支撑。在现代科学技术冲破中世纪的思想禁锢产生出来之前,人类面对自身无法解释的天神雷电、山崩地裂,面对自身无法掌握的疾病死亡、人生痛苦和仿佛永远无法改变的自身命运,需要一种力量支撑自己生存下去并且不断前行。宗教即由此而生。宗教为人们提出了一种解释,给人一种力量和希望,使人能够克服人生痛苦,这就是宗教对人类的价值和意义。
文艺复兴以来的几百年,人类已经极大的提升了自己对自然界和人类自身的认识。这些认识虽然只是一系列的科学发现属于一种工具理性层面的东西,但是由于启蒙时代提出的口号是“一切都要在理性面前接受检验或放弃自己的存在”,所以它们的总和却在根本上动摇了宗教对世界的描绘。人类在这方面经历过漫长而痛苦的斗争,布鲁诺为此献出了自己的生命,直到几百年后教会才宣布认错。几个世纪以来,科学技术突飞猛进的发展,极大的改变了人类的生存状况。人们广泛的享受着科技和现代生活的好处,包括这篇叩问达尔文先生灵魂的文字所评述的电影就是科技理性的一个成果。这是人类智慧的成就,我们应当对此感到自豪。作者得着科技理性发展的种种好处,却这样无情的评说站在这股时代潮流前头的启蒙人物,不知是否有悖于《圣经》上所说的“感恩”。
其实,文章的作者不妨对宗教再多一些自信。《圣经》是一本重要的书,两千年来它对人类精神和社会生活的许多方面如政治、文学、音乐、绘画等等产生了重要的影响直至今天仍然值得重视。如果从这方面入手做一些研究,会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如果加上其他宗教,目前这个世界上有40多亿即百分之七十的人选择过一种有信仰的生活。科学虽然造福人类,但也给人类带来一些新的问题。何况对于人的情感、心灵和命运,是不能用工具理性来解决的,相反倒是要解决工具理性给人的心灵带来的压力。所以我提出从人的需要出发,寻求一种科学与宗教之间的平衡与和解,让它们在不同的层面为人服务。大家就不能有一点对彼此的宽容、理解、尊重和沟通,来共同着眼于人类的发展和维护我们生存的环境?一定要这样你死我活的争斗?
再过一千年,宗教可能还会在人类生活中继续存在。在可以看到的未来,科技也不会停下自己探究事实真相的脚步。地球上没有选择过宗教生活的那百分之三十的人多一半在中国,这里生活着地球上最大的一个民族群体。他们中间的多数人可能没有王书亚先生叩问达尔文先生时所说的那种信仰,但是他们有自己的信念和文化。他们曾经创造了自己灿烂的华夏文明,现在正走在通往现代化的道路上、寻求着自己更好更有尊严的生活。而这是我更为关注的。
附录:原文及我的年轻朋友(地狱里的油条)的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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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信仰吗?达尔文先生
中午坐在麦当劳看一本杂志,王书亚的专栏一如既往,满是悲悯与拯救。很奇怪我在读了多年的《圣经》与王书亚之后,仍能痴迷于王小波。前者歌颂恩典,后者赞美理性,其实都好过什么也不信的我们。
转这篇影评,是因为想起前阵子一直走先生的帖子,有关达尔文的讨论曾激起众多朋友的关注。事实上,活在人间的凡人无法与云端的上帝对话,我不想再次探讨相关话题,只是向大家推荐王书亚优美的文字。
王书亚:法学研究者,大学教师,基督徒。
拓展阅读1:王怡的麦克风(福音版)http://www.artblog.cn/U/joshuawang/
拓展阅读2:《天堂沉默了半小时》,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4月。影评文集。
你有信仰吗?达尔文先生
——电影《造物弄人》
过去一年,是达尔文200周年诞辰。好莱坞没引进这部英国片,因他们看到盖洛普2009年2月的民意调查,只有39%的美国人,相信进化论是一种可接受的关于世界与人类起源的科学理论。更有相同比例的美国人,摇头说,没听过这位大人物。 这世界也真荒诞,我们花了一百年,让每个小学生都相信人是猴子变的。结果大半美国人,竟像桃花源的乡巴佬,田园归兮,落英缤纷,说自己不知有汉,也不知道达尔文。 导演说,拍的就是信仰与理性的纠缠。拍的就是一个在爱与痛的边缘挣扎的达尔文。他的焦点不在进化论,但有许多汲取天地精华的画面,空中的鸟,海里的鱼,和地上各样活物。惊人而无言的美,可触摸的动作、存留,镜头充满了《创世记》的气质,而非《物种起源》的冰冷滋味。 大女儿安妮夭折后,达尔文出现幻听、幻觉,在精神疾病中梦游,纠葛在女儿的回忆中。牧师诵读《创世记》时,他终于起身,离开了教堂。他与敬虔的妻子艾玛,开始陷入形而上的婚姻危机。艾玛坐在床边,对丈夫说,“你要和上帝作战,我们都知道失败的是你。你难道真不在乎,我和你可能会永生永世分离吗”? 因这句锥心的话,这也是一部奇特的、属灵的爱情片。艾玛的忧伤,比一切青春恋人的忧伤更深入骨髓,甚至连骨头与骨节,都刺透穿过了,直到碰痛了与灵魂最接近的那个细胞。 最大的爱情悲剧,不是生死别离。而是山盟海誓时,妻子说,山和海都是慈爱的天父创造的;丈夫却说,山川都是偶然、机械和不确定的。妻子相信,爱是永不止息;丈夫却说,天若有情天亦老。妻子说,我们的灵魂死亡之后依然相爱;丈夫却说,人死如灯灭。 换言之,就是一个相信天长地久,一个只要曾经拥有。爱情经过肉体,就像经过装了空调的坟墓。因为从灵魂的深处,出发的那一刻,爱就已经失败了。 最悲惨的婚姻,是两具肉体缠绕的时候,两个灵魂互不认识。我给一位独立导演,讲一个天堂相认的构思。两个陌生的灵魂在天堂见面,似曾相识,一路同行。直到最后,才认出他们原本是夫妻。那最后一刻的惊诧、激动,与羞耻、悔恨的糅合,达到他们一生爱与痛的巅峰。那位导演沉默了一会,说,你说得我毛骨悚然,真的把我吓到了。 因为最形而上的危机,也是最具体生动的危机。达尔文在数年的犹豫和争战中,隐忍自己的观点。一半也出于对艾玛的爱。当托马斯·赫胥黎盛气凌人来找他,说,“快动笔吧,你已经杀死了上帝”。达尔文痛苦得瘫倒在地。他最在乎的,不是进化论对整个世界的冲击,而是对艾玛的伤害。他在日记中写到,假设全世界都不再相信恩典、爱和荣耀,不再相信上帝为我们安排了各自的命运。艾玛将陷入怎样的痛苦,去承受这世界千年未有的绝望呢。 最打动我的,就在这里。好像海子那绝唱般的句子, “姐姐,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 我只想你”。 我也不操心进化论与世界的关系了,我只关切这种摒弃了设计论和目的论的世界观,对这个家庭的打击。事实上,达尔文的理论,等于否定了他和安妮当初的婚姻盟约及其誓言。这个家,如果放大看,就是整个人类。曾经,对上帝的信仰犹如灵魂的婚姻,把欧洲结合起来。如今,从他们一家开始,人类同居一床,却一半是达尔文,一半是艾玛。 如果生命只是一切意外的总和。达尔文一家,就是这理论的第一个受害者。尽管每个孩子出生后,他都详细记录和观察他们的生长。但安妮的夭折,对一个父亲、而不是对一个科学家而言,只能是生命事件,而不是科学事件。这超越理性的、血肉模糊的痛苦,就像一位英国绅士,彬彬有礼地宣布噩耗。因着女儿的死亡,父母的结合在灵魂深处被撕裂了。伟大的科学家,心中长满了草,堵在里面,叫他无法呼吸。 直到医治了他精神疾病的水疗医生,把他堵在门口追问,宗教不能给你慰藉,那么你有任何信仰吗,达尔文先生?若没有,这世上所有的水都不能医治你。 赫胥黎是达尔文的主要辩护士。他发明了一个词,叫不可知论(agnostic)。这个词从《新约·使徒行传》来。保罗在雅典讲道,说我看见城中敬拜的神明,其中有座坛,上面写着“未识之神”。他说,“你们不认识却敬拜的,我现在告诉你们”。 这也是荒诞。西方思想经过基督教两千年的浸润,却在达尔文和赫胥黎那一代,重新回到了“未识之神”的希腊传承。耶路撒冷有话对雅典说,两千年后,雅典终于捂住了耳朵。 只是达尔文的理论,全然不顾它主人的痛苦。在他的幻觉中,安妮不断缠着爸爸,讲英国从非洲贩来第一只猿猴的故事。安妮临死前,蒙太奇的镜头,将猿猴死在管理员怀中,松开手的场面,和安妮在父亲面前闭目撒手的一幕,交错起来。一种无法抑制的悲哀,从150年前的达尔文,传染给后现代的观众。因为在达尔文的世界观中,他的女儿,就像一只猿猴那样死了。 如果人的来源,与猿猴相同。人的死,也不能比猿猴的死多出任何价值。 这是最残忍的镜头。之后,达尔文决心动笔。一百年后,达尔文的曾曾孙凯恩斯,写了一本传记《安妮的盒子:达尔文,他的女儿和进化论》,就是这部电影的原著。 导演很有想法,尽管达尔文在书中,把人称为“objection”(客体),他却用“creation”(被造物)来为这部传记命名。还模仿了米开朗基罗的湿壁画《创世记》,将达尔文伸出去的手,和猿猴的手遥遥相连。意思是说,上帝创造了一个有着神的形象的亚当,达尔文也创造了一只后来会变成人的猿猴。 罗素是达尔文的信徒,他说,人的一切盼望、信仰和喜乐,都是无数原子意外碰撞的产物。他欣赏达尔文,有一种不投降的绝望。问题是,在这骄傲的绝望背后,投降是向着谁举手,胜利又要在谁面前显耀呢。 就像没有父亲的人,一辈子都在与假想的父亲作对。最后,艾玛亲自写好包裹,把书稿递给丈夫,说,去吧,你有权利出版。愿上帝饶恕我们。她继续和他生活,继续每天祷告,直到达尔文也死了,被葬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墓地。
(南方人物周刊2010年第8期“电光倒影”专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