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wangf.net/03/005/008.htm (本文主要涉及信天游与花儿)
山丹丹花儿背洼洼开
“大自然”人人都向往吧,然而秃山恶石、朽木腐水未必能招来游人,对“自然”人们也有选择,要不然怎么会有“景点”呢。人们甚至会着手修饰,柳宗元喜得钴鉧潭西之小丘,就曾“铲刈秽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以使“嘉木立,美竹露,奇石显”。可是过分地雕琢、人工化了,难免又失了自然的原貌。君不见好些“景点”被人工建筑装饰得虚假恶俗,“此中有真意”的“真意”荡然无存了。
文学作品好像也是如此,最初的歌谣必定是原生态的,唐诗宋词什么的越来越精致,好像非得穷尽一切语言技巧不成;然而若弄到了“文胜于质”的份儿,人们又难免回首那原生态的东西了。
近来忙里偷闲,偶尔又重读了当年所喜爱的民谣,便有了如上的胡思乱想。这不是歌星狂吼、电子音乐伴奏的英文民谣,而是中国民谣。大都市的时尚青年可能感觉陌生。然而那浓郁的泥土气味儿,开卷便要扑面而来的:
清水水玻璃隔窗子照,红口口白牙牙对着哥哥笑
鸡蛋壳壳点灯半炕明,酒盅盅量米吃也不嫌哥哥穷
黄格溜溜小猫猫钻水道,咱俩个相好谁知道
上河里鸭子下河里鹅,一对毛眼眼照哥哥
六月里黄瓜下了架,巧口口说下些哄人的话
大红柜子锈锁子,鲜桃花配了个烂果子
二回找你你又不在,你妈打了我两锅盖
哥哥你别溜溜地往我家跑,我娘打得我受不了
山丹丹开花背洼洼开,哥哥呀,有了心思慢慢来
花椒树开花一溜麻,妹妹呀,想和你说句心里话
……
品味咀嚼着这些美妙的词句,不由得心被紧紧地揪着、重重地扯着。酒吧歌厅的浅斟低唱,如何能同日而语呢!那些民谣里面,积淀了千年的喜怒哀乐,凝聚着万年的悲欢离合,如同野草一样生长在亘古的大地之上,野火烧不尽,一岁一枯荣。
不来就说你不来的话,省得一个蓝花花空等下。
哥哥你要来就早些来,来晚了蓝花花门不开!
早在几千年前的《诗经》里面,不就已有了类似的诙谐洒脱吗:“子惠我思,牵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白格生生脸脸太阳晒,巧格溜溜手手拔苦菜……
浓妆艳抹的都市女子,面对这来自阳光青草的纯朴秀丽,恐怕要黯然失色吧!
以上所录歌谣都出自“信天游”。我读民谣只为了爱好消遣,不仅所读片断支离,而且未免主观取舍,比如说尤其偏好西北民歌,信天游即是。江南的民谣倒也有清丽的,还曾翻过中文系采风而来的七八大本油印册子呢。然而其中好多都是七字四句的格式,时不时包括着一些很“文”的字眼儿,这样我就不很喜欢,就像不喜欢过多人工建筑的“景点”一样。
信天游就不同了,喜欢它就是因为它的“散”,似乎是随口而出的句子两句一组,给人更多“天然无饰”的感觉。还有,就是信天游经常大量地使用叠字。李清照的“寻寻觅觅……”是使用叠字的典范之一,但风格终归是精巧典雅的;乔吉的“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固然可喜,但其口语化程度,依然没法儿跟信天游相提并论:毛眼眼,白脸脸,巧手手,红口口,病人人,命蛋蛋,清水水,背洼洼,蓝花花,山丹丹……,无不洋溢着一种原始的纯朴、天真的稚气,分外清新活泼。
这以外我所喜欢的,还有甘青的“花儿”。在西北民歌里面,女孩称“花儿”而男孩称“少年”,民歌十之八九是情歌,“花儿”便又成了当地民谣之称。择录以供共好:
阴山阳山的山对山,好不过挡羊的草山;
尕妹妹出来着门前站,活像是才开的牡丹。
阴山里长的干枝梅,阳山里长的是紫葵;
左手里抓了个小阿哥,右手擦了个眼泪。
棉织布来丝织线,绣花时离不了扣线;
东不指黄河西不指山,一句话说死是心甘。
上去高山照平川,平川里修下的果园;
朝前吧走来朝后看,谁把谁丢下的可怜。
黑乌鸦落了一河滩,沙雁儿落在了河岸;
三碗的肚子我吃两碗,想你着只吃了半碗。
千万年的黄河水不干,万万年不塌的青天;
千刀万剐我情愿,舍我的尕妹是万难。
读着这些美妙的“花儿”,就好像在欣赏着一个奇迹:它们是极其口语化的,然后事实上又有某种“格律”存在。“花儿”有两大流派,一是“临夏花儿”,一是“洮岷花儿”。“洮岷花儿”的基本格套是每节三句,句法较少变化,形式略嫌单调;以四句一组为主的“临夏花儿”,我想就真正代表了“花儿”的精华。这里所引的几首,都属于“临夏花儿”。
“花儿”在结构上有不少明显特点,在我这外行看来,那好像也能算一种“格律”吧。其中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惯用双字词组结尾,见上即知。这就使之与“二二三”格式的七言老套泾渭两分了。当然,“二二三”句式也可以用双字词组结尾,即如“二二一二”形式。但“花儿”依然与之不同。首先,“花儿”句子的前一部分往往不合于“二二”结构,大抵要超过四字(例如上面的“想你着只吃了半碗”、“舍我的尕妹是万难”等),这样所造成的前重后轻,就影响句末双字词组的后一字,变成了一个弱拍;其次“花儿”句末的双字词组的前一字,还往往用虚字,这个虚字当然是个轻音,它也会促使句末的双字词组转变成“强弱”节奏。由于这个双字词组的结尾,最终落是在反差很大的一个弱拍上了,就造成了一个很强的顿挫,由此而来余韵悠长、脉脉不尽之感,遂令全歌焕然生辉。
此外“花儿”还有另一种“格律”,就是第二、四句用单字加虚字来结句的格式,这些虚字如“上”、“下”、“里”、“来”、“过”、“哩”、“了”、“着”等等:
白马乌牛黑骡子,吆不到高山的顶上;
尕妹好像银镯子,戴不到阿哥的手上。
青油灯盏亮照下,羊油的白蜡放下;
黑头发陪成个白头发,死了时一块葬下。
兰州城里的五泉水,淌不到青苗的地里;
尕妹妹好比个白牡丹,折不到阿哥的手里。
一朵红花山崖上开,阿哥山顶上采来;
摘下红花胸前戴,河沿上看一趟妹来。
白日里牵念没做活儿,针线的笸箩吓抛过;
晚夕里想你没睡着,天上的星星吓数过。
白龙马想喝口乌江的水,多早把江沿上到哩;
妹妹是六月天不消的冰,多早把太阳照哩。
走罢了大峡走小峡, 石榴树, 绿鹦哥落了个架了;
千留万留留不下, 你去吧, 再不说难心的话了。
园子里长的是绿韭菜, 不要割, 你叫它绿绿的长着;
哥哥是阳沟妹妹是水, 不要断, 你叫它清清的淌着。
最后一首尤其有名,曾见过不止一篇小说引用了它。临夏花儿一般四句一组,六句成章的实际是四句的变体而已。比起用双字词组结句的,这种也是两个字、但用一实一虚结句的花儿,同样使第二、四句的节奏最终落在弱拍之上,增添了无穷无尽的缠绵回味。
最早关于“花儿”的记载,出现在清朝康熙年间,看来“花儿”至少有200年以上的历史了。“临夏花儿”所流行的地区,差不多都是汉族、回族、东乡族、撒拉族、保安族等民族的混居地,跟“洮岷花儿”一般流行于汉族居地不同。曾有推测说,“花儿”是在藏族、蒙族或回族民歌影响下而形成的一种特殊风格的民歌。更多人不相信这一说法,但诸如“嫌穷爱富的心别想,我想把尕妹妹要上”的“把……要上”,“年纪不大心肠好,我把你心儿里惦下”的“把……惦下”,“白龙马想喝口乌江的水,多早把江沿上到哩”的“把……到哩”,这类句子依然让人生发猜测:不知道这仅仅是方言呢,还是受了少数民族所操汉语的影响,由此带来的语言变异和创新。真希望有当地的朋友予以指教。此外“花儿”中的“的”字结构句也很有特点。如“大石头背后的九眼泉,小石头背后的牡丹”,“白杨尖上的一架鹰,柳树尖上的凤凰”,“琵琶三弦无人弹,心牵了千层的牡丹”,“兰州的铁桥铁栏杆,洋鬼子使下的手段”,这些“的”都不是可以轻易省略的,在与汉语中常见的七言四句结构大不相同的节奏中,它们起着特别的作用。
当然,有时“花儿”也杂有“二二三”的句式。比如“正是杏花二月天”这样的句子,单独看上去是很像江南民歌的。但由于“花儿”总体上的节奏韵律别具一格,所以依然与传统的七言四句大不相同。移录《正是杏花二月天》中的几段,以见此意,并以此结束这篇随想吧:
正是杏花二月天,放羊娃放羊在河边;
过路的阿哥么你不要缠,尕妹妹活下的可怜。
正是杏花二月天,各样的花草儿长全;
哪怕海干者石头烂,阿哥不叫你作难。
正是杏花二月天,把阿哥拉在了面前;
若要我俩的姻缘散,除非是黄河的水干。
正是杏花二月天,牵牛花扯上了房檐;
你是肝子妹妹是胆,肝胆儿离开是万难!
【附】
文末说到少数民族对“花儿”是否存在影响,以及“的”字构句,忽然又想起了元曲,就是《西厢记》的《叨叨令》“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有甚么心情,打扮得娇娇滴滴的媚……”那一段儿。(又马致远《黄梁梦》:“我这里稳丕丕土炕上迷飙没腾的坐,那婆婆将粗剌剌陈米喜收喜和的播……”)尽管很多人更欣赏“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或“系春阴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等等的工巧精致,我依然更偏爱前者;仍然得说前者那宛然若话的口语,才更能代表元曲的风格。王国维曾盛赞元曲为“为中国最自然之文学”;而元曲源于山西平阳,其中许多极富特色的口语和新颖的句法,也受了北方民族的不小影响吧,王世贞所谓“自金元入主中国,所用胡乐嘈杂,凄紧缓急之间词不能按,乃更为新声以媚之”,徐渭所谓“今之北曲,盖辽金北鄙杀伐之音”。虽然元曲的曲牌中有好多源出于宋(参王国维所考),然宋人曾敏行已云:“宣和间客京师,街巷鄙人多歌蕃曲”;江万里亦谓:“人无不喜闻其声而效之者”,好像两宋间少数族曲调已开始影响于戏曲了。戏曲史、文学史我全然不懂,愿行家有以教之。
2001-06-12.18:10: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