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布其印象——行走

沙漠行走的第一天，4月17日，还是第二天，18日呢？短短一周之后，记忆就出现了模糊混乱。我已分不清时间。

那一天，面对沙漠发出惊叹与欢呼之后，我们就开始默默行走，心中暗自积聚着力量，把三天行走当作一个重大挑战。但是很快，库布其的天空就以独特方式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像是欢迎，像是玩笑，像是恶作剧，湛蓝的天空中出现浅灰色大面积云块，带着巨大暗影，将无边沙漠分割成明亮与沉静，闪烁与安然。它飘飞，掠过一片片沙漠，一座座沙丘，一张张仰望的脸，又轻巧远去。在童年宽阔的麦地里，我常随这样的云影飞跑，前面是浅绿，身后是暗绿，柔软的麦苗轻轻飘舞，我在边界，奔跑，手里还提着柳条篮子，我以为那是我们约定的比赛。

现在，我站着不动，脚底完全陷在沙里，抬眼望着那边界迅速移动，消失。

很长时间，我低着头走，总试图把脚完整印在前面的脚印里，可总会发现有一些方向不对印不上，不知道那人的左右脚是怎么迈步的，也不知道走在我后面的人是否会有同样困扰，我留下的脚印又是否正常合用。

沙漠不是平整的田地。

我们在沙漠里停停走走，就是在沙漠中起起伏伏，不是走向波峰，就是滑向波谷，无数波纹组成这无边沙漠。我们在这波纹上滑行，如音乐。

波浪也起伏，沙漠涌动，从无静止。

叶鹏说，沙漠是另一片海洋。

没有一座沙丘真正与其他相同，如海浪，如天空中俯瞰沙漠的无数云朵。

云朵又已完成一次集结，悄无声息，这次洒向我们的不是影子——一股劲风卷起浮沙，扬向天空，雨点扑下。

我听到兴奋的喊叫，欢乐的笑。

在这个干旱的春天，在一座沙漠里，迎来一场雨。

落在身上和沙地上的雨点清晰，明确，仿佛是清点过，排着队报着数，跃下天空来的。（我们也是排着队报着数进入这沙漠的。）

在烈日下接近白色的沙子转眼变成黄色，褐色，沙粒被雨水团结，紧紧挤挨，脚下坚实起来，我们走在了春天等待播种的土地上。

再次从沙丘滑下，脚下赫然犁出两道浅白的宽阔沟痕，被雨水打湿的薄薄一层沙子已经冲向谷底。

雨停云散。

烈日重现，沙子很快由褐变黄又变成浅灰白色，风吹来，扬起浮沙，扑上脸颊。风镜，帽子，围巾，再次重重武装。那场雨，仿佛不曾来过。此时天空的高远之处传来隆隆雷声，仿佛爽朗大笑。那些珍贵的雨点，一部分已经蒸腾着回到天空，另一部分则渗入沙漠的地下，以待供给那些倔强的植物，骆驼刺，沙蒿，蒲公英……

然后，急雨又来。

……

一天之内，把外套穿了脱，脱了穿。

库布其乐此不疲。

扎营前的最后一段路，队伍很分散，我前后无人，刚才远远地对着手机屏幕给几个姑娘读诗的小伙子也听不到了，密集的雨点又一次从身后打来，砸在沙上，砸在身上，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它们一个一个砸在头上，腿上，背包上，重量感和轻微的疼痛感传来，望出去，灰褐色的沙地上跳动着无数雪白小球——雨点，变成了冰雹。

我在冰雹中走着，几乎忘记所在，忘记自己。

第二天，没走多久，就有人看到了水。

在队伍的北方，目光所及之处，是梦幻般的一缘蔚蓝，那不是海市蜃楼，也不是与这片沙漠合力张弓的黄河，那是库布其沙漠中的明珠——七星湖。此次路线不到湖边，我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猛然相遇。此后行程中，一直看到那一抹不真实的蔚蓝，在队伍的北方，远远平行。

下午，看到了山。

也是在远远的沙漠边缘，耸起一片狭长的灰蓝，区分于天空，湖水，沙漠。那是阴山山脉吧，那是大青山吧，人们指点着，遥望着。

扎营之后，天色还早，两天来难得的明亮安静，我把背了一路的风筝放上天空，没有选择任何飞鸟的形状，那是最简单的一块三角形的布，草绿色，身后拖着细细长长的两条尾巴。这是童年早春，家乡的野地里，每个孩子都在放的风筝。

它飞上天空，随风向东而去，越过一座座沙丘，成为几乎难以分辨的遥远的绿点。

它飞过的，是我们明天要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