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护不可移动文物||寻找京西永定河畔晚清摩崖石刻

1、醇亲王到此

扫健康宝入村，看门的干部嘟囔着：大初一也不歇着。

冰封的永定河，村周边的巍峨山峦，村镇房舍，一切都在朝阳的投射下，格外清晰。自村口走几百米就踏上了丁家滩的铁轨。这里原本是个大站，路基较高，数根铁轨东西横陈。北侧数米是成片的平房。铁路已经停运，路口的道班房封堵了。

丁家滩铁路属京门铁路体系，当年詹天佑负责修筑了西直门到门头沟的线路，当时终点只到门头沟城子。而丁家滩这段线，是民国时期由斋堂某铁路公司负责勘探修筑的该线的西扩，由城子一直修到木城涧煤矿，所以这段铁路也叫门板线。日据时期此线又重修，沿途增设了数座大站，丁家滩为其中之一。期间增设的小停靠点，还保持了日语的特点，被称为乘降所。

我与小丁顺丁家滩火车站西行不到一公里，看到铁轨北侧的青山绿化工地，南侧是一座被当年开山劈剩的一段小山崖。我留神铁轨边的岩石，可一直走到大拐弯也没发现碑刻。又返回去重新找。铁路边有处上山的小道儿，我爬上去才发现它是沟通铁路涵洞的。

小丁安慰着：不急。又查手机上的照片，对比着实地念着：铁路路南侧……我一听得到启发，查看轨迹发现的确在铁路南侧有活动痕迹。我跨过铁轨路基走上南侧土路。土路与铁路隔着一座当年修凿铁路劈山剩下的、几十米长的小山崖。我眺望着裸露的岩石，阳光投到青石上很晃眼，眯缝起眼睛，扫过远处的岩石底部。咦！那里出现了浅浅的摩崖石刻痕迹。我沉稳而坚定告诉小丁：——我看到了！

小丁还在恍惚的搜寻中，问在哪里？见我不答，就顺着我的目光往前探，说：噢！看到了耶。

摩崖石刻颜色较浅，周边无任何提示牌。摩崖石刻就在岩石的下端，有人特意把覆盖的泥土挖开，让该处的全貌得以清晰呈现。当年刻工把岩石磨平才凿字，摩崖石刻开光高一米半，宽八十厘米。上款为：光绪七年十月二十日。正文为：醇亲王到此。落款为：前宣福建使王德榜敬立。

光绪七年即1881年，由此知碑刻有近一百五十年历史。刀工还原度高，字口清晰。文物在当年筑路时未遭破坏，算是躲过一劫。碑刻中的醕即醇的异体字，醇亲王为和硕醇亲王（1840—1891年），光绪的生父。他曾管理海军衙门及总理节制沿海水师，却年纪青青才五十一岁就病故，埋在北安河附近的醇亲王墓。有一次大风雪天，我们户外凑巧去过那里，保存基本完好，公交车的那站地名叫七王坟。

命令勒石的王德榜（1837-1893年），为大清著名的湘军将领，字朗清。白手起家的一代枭雄。记载于咸丰初，粤寇扰境，王德榜与兄吉昌毁家起乡兵，战数利，归左宗棠节度。十一年，李世贤、李秀成先后来犯，并击却之，赐号锐勇巴图鲁（巴图鲁即蒙古语勇士）。该人骁勇，属于左宗棠派系的红人。

石刻不远处是永定河，现在因上游修建了官厅水库，流量得到了控制。当年叫无定河，却水患频发，让帝都西部山区永定河流域的百姓苦不堪言，为什么派王德榜去丁家滩周边修建水利工程，盖因王德榜的上峰为左宗棠，左在新疆任钦差大臣期间，主持兴修的水利工程几乎遍及新疆的各主要地区，水利建设从疏通河道、修建水渠、勘察凿井，再到筑坝加固，整修坎儿井，对新疆的水利农业发展产生了巨大的积极作用。王德榜作为左宗棠的得力干将，不但作战勇猛，而且对水利工程也是行家里手。

晚清命王德榜部修筑水利工程，还有一层寓意是稳住这支大军。太平盛世的一支重兵却无所事事，作为悍将强兵的一方，必定会形成极度的危险态势。《王德榜石刻与清末京西水利工程》文中描述：……王德榜采用火药炸山取石的方式，用人工较少；且对军队约束较严，军民间相处较为融洽，因而颇得周边百姓赞许。自光绪七年到光绪八年的时间里，王德榜部在下苇甸、丁家滩、水峪嘴、琉璃渠等处，兴建了五处较大规模的水利工程，同时开凿了城子至卧龙岗的灌渠，称“城龙灌渠”。该渠因城市化改为暗河，仍发挥着作用。王德榜还在三家店到麻峪段修建了附属水利设施，便于当地灌溉。传说麻峪村民甚至将王德榜的像供奉于当地龙王庙内，供奉生人属于违制，曾国藩的弟子李鸿章掣肘，此事作罢。

作为王德榜的老师左宗棠，为保证京西永定河畔的水利工程顺利推进，要求王德榜务必向恭亲王、醇亲王通报工程进度。并运作了恭王、醇王视察京西工程的剪彩活动。两位亲王之间会有政见不同，如何站队是有讲究的。左宗棠重视王德榜与朝廷核心人物的公共关系，可谓用心良苦。

光绪七年十月二十日，醇亲王奕譞视察水利工程施工现场。王德榜在丁家滩石壁上命令勒石，刻下“醇亲王到此”的纪念碑，形制与现在决策层剪彩一般，但王德榜把一线苦战的功劳用勒石轻轻遮挡了起来，重点突出了决策层，可谓一举两得。

出丁家滩村前，我向村的村民炫耀成果，他们都说：在这儿住了五十年，从没听说有清朝石刻。我把拍摄到的摩崖石刻视频放给对方看，老乡惊讶得裂开嘴，指着手机屏：这是那边，哎呦，真的啊……

小丁夸我：这是弘扬正能量，做法太值得称颂。

 

2、燕民从此乐熙熙

看完丁德榜命勒石的摩崖石刻，按计划我们要寻第二处摩崖石刻即野溪石刻。

想去看的第二处摩崖石刻与丁家滩得摩崖石刻相隔数公里，虽然都是关于丁德榜兴修水利工程、造访一方百姓的内容。

依据了解到的大致位置信息，我和小丁在丁家滩村河边的候车站，乘上郊区大巴返回野溪站，野溪也是日据时期增设的一处京门铁路大站。相隔的确不太远，大概公交车三四站地。

正午的冬日太阳，晒着浑身很舒适，先到河边吃简单的路餐。坐在河畔的磐石上，眼前是永定河的冬景。河水浅浅的，河面广阔。怎么看也看不出来，当年王德榜兴修水利工程的痕迹来。

我们喘息片刻，喝足热水调整好状态，继续迈动寻找野溪石刻的脚步。

打开户外地图的循迹功能，定好目标后，按照傻瓜式搜索前行，软件会提醒是否偏航，行进多少剩余多少等信息。这里要感谢三花猫的场外指导，在群里发给我野溪石刻的轨迹，还热心的贴了图。如此才让野溪石刻的位置被实槌，接下来的要看我临场的发挥了。

轨迹开始让我们沿着永定河岸西行，不久就把我们导入到大山脚下的妙峰古道。这里一边是高耸的大山，一边是永定河岸。我们下了国道，继续沿着往斜河间方向的水泥支路搜索进发，车流明显减少。

支路的一侧山体距地面几十米，开凿着京门铁路使用的数个涵洞。公路地势较低，我走在公路上要抬头往上看，才能观察到这条已经停运的铁路线，有号志灯等铁路设备。

进入支路顺行不到几百米，手机上的导航提示已到了目的地，本次导航结束。

哦？！这就到了么？

我细看一侧山体，路边栽种了茂密的灌木，枝枝杈杈的遮挡了视线，第一遍快速扫描后，并没有发现什么石刻的蛛丝马迹。沉下心来，继续第二遍往复搜寻，我重点看山体岩石的底部，我的误区在丁家滩的经验用到了野溪，结果是啪啪打脸。

小丁在边上也跟着东张西望，突然她高叫一声：——看——到——了！

我抬头往上看，果然在一处开凿着京门铁路隧道的风洞口斜下方，有一次摩崖石刻。这处石刻字迹清晰，字口因为没有任何反白处理，颜色一体较难辨识，但摩崖石刻字数超多，内容丰富。

带有铁路风洞的京门铁路涵洞，编号为二号隧道。摩崖石刻就在它的外侧，能保存下来，也是一个奇迹。

摩崖石刻为竖排版，首行字号较小，内容为“钦命头品顶戴赏穿黄马褂奏办直隶顺天河务前福建布政使达冲阿巴图鲁楚南王得榜题”，一句话表明了摩崖石刻者的人名官衔级别等信息，这个属于很传统的前缀，通常很罗嗦，介绍的很长。

带兵打胜仗的武官，文章水平接地气是说得过去的，正文简洁明快，朗朗上口，“统师徒，杀水势，燕民从此乐熙熙”，内容非常务实，容易理解，目的也很明确。落款繁杂，为“光绪捌年孟春月谷旦立于野西河滩”。光绪八年是1882年，野西即现在的野溪。

帝都兴修永定河水利工程，也体现了清廷官场的倾轧，《王德榜石刻与清末京西水利工程》谈到：……治河也就一直是北京地区的重要工作，而光绪年间一贯互别苗头的李鸿章、左宗棠又在如何治河上有了严重分歧。李鸿章主张集中力量治理下游（卢沟桥以下）河段，而左宗棠则主张必须在上游（卢沟桥以上）筑坝凿渠分流河水，方可根治水患。几经争夺后，朝廷终于采纳了左宗棠的方案，王德榜负责上游水利工程。

表面上是技术分歧，实则暗涌政见分歧，左宗棠为湘军代表，李鸿章为淮军代表，两家梁子究竟如何，不妨读《左宗棠两次落水》一文：……同治二年李鸿章攻克苏州，淮军声名鹊起。朝廷下旨让李鸿章发兵南京，相距不过两百公里，但李鸿章不抢老师曾国蕃亲弟弟的功，就挥师向南百公里转战到浙江。

浙江的左宗棠正率军与太平军苦战，仗打很艰难。李鸿章挥兵进了攻克了嘉兴一路高歌猛进。李鸿章向左宗棠说：顶住了朝廷压力过来助战……显然摆出救人水火的邀功姿态。

当时左宗棠已胜利在望，李鸿章此举有摘胜利果实的嫌疑，李不来左也一样胜利，不过时间拖迟一些。于是，左宗棠根本没表现出一丝领情的意思，但当朝为官要平衡关系。

一日，李鸿章大军在平湖扎营，与左宗棠大军相距几十里。左宗堂送贴拜见，当时李鸿章已通知大军开拔，但要求等见过左宗棠后再动身。此时，迎接左宗棠的哨兵突然来报：左宗棠大人不慎落水了。李鸿章忙问状况如何，哨兵报告：“水流湍急，正在寻找。”李鸿章等不及便开拔了。实则左宗棠落水为推脱不见得借口。晚清两位重臣间的梁子是出给朝廷皇帝的一道选择题。

看到了两处原始的摩崖石刻，让我心满意足，与小丁沿野溪火车站徒步到门头沟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