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着急的人生纵横轴
刘阳,1981年2月出生的北京人。出于个人爱好,十五岁即开始整理和研究清代皇家园林及北京历史文化的相关资料,二十几岁成为中国圆明园学会学术专业委员会委员,北京史地民俗学会理事,且是其中稀罕的“六十岁以下成员”。“不着急”,这是多么自信从容的人生态度。年轻的80后圆明园研究专家刘阳之所以“不着急”,就因为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心里特别有谱。
像他这样自信自在的年轻专家在中国并不是少数,他们的成长道路、研究方式与老一辈截然不同,对待人生和世界的态度也不同。这是改革开放后成长起来的新一代,他们用自己的新鲜活力证明,造就新人的时势,更为丰富和耐人寻味。——编者
虽然只是个年轻的80后,可以言说的“历史”不过十几年,但是要清晰描述出刘阳这十多年的生活轨迹,最好沿着两个轴线展开:一个是纵向的,以时间为索引的成长线;一个是横向的,以某些关键词为标签进行点断式的叙述,那些他的同龄人皆要面对的现实问题,他都有自己的一套解题方法,却也无不烙着80后一代特有的印记。
纵轴——时间线【记者采访】
■12岁,第一次去圆明园,震撼
刘洋讲述他的个人史,总会从12岁的那个夏天开始说起,属于他的那扇门就在不经意之间打开了。
1993年,刘阳在半壁店小学读完了六年级。毕业考试比其他年级的期末考试来得早,而且怕影响其他年级上课,先考完了也不让他们再到学校。刘阳闲在家里无所事事,某天发现家门口的公共汽车331路,总站是圆明园,而且公园门票也挺便宜,他就和同学坐上了331路。
那回是他第一次去圆明园,他对那一天的所见,是用“震撼”两个字来形容的。原来圆明园和课本上读来、电影中得到的印象很不一样,绝不仅仅是西洋楼遗址废墟的那些大石头,它这么大,分为圆明园、长春园、绮春园三大部分,而且有很多很多中式园林:仿照西湖的“西湖十景”,仿照庐山的瀑布,仿照《桃花源记》的“世外桃源”,仿照传说中东海三仙山的“蓬岛瑶台”……
他身上带的一点儿钱刚好够买一本公园展览馆出售的介绍圆明园历史的书,买回家翻看,越了解越想看得更多,越看得多兴趣越浓厚,“一座圆明园,半部清代史”。从那时候起他开始收集有关圆明园的各种资料,每月都要骑自行车到圆明园对照着地图实地转几次,走遍了圆明三园。
“能到圆明园上班”成为少年刘阳的一个梦想。
■16岁,办了个关于圆明园的个人网站
然而收集资料谈何容易。关于圆明园的书籍非常少,就连研究圆明园的老一辈专家王道成也说,对圆明园的研究,可以说是一个空白。因为圆明园原是清统治者的御园,在它被焚毁之前,禁卫森严,能够进入圆明园的人是很少的。对圆明园景观的描述,仅见于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咸丰五朝皇帝的御制诗文和于敏中等奉乾隆之命编纂的《日下旧闻考》以及个别西方传教士的通信。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这些历史文献专家学者们都很难见到,更不用说保存在清宫的档案资料了。20世纪30年代,圆明园开始受社会的关注,成为一些专家学者研究的课题。但是,人数不多,成果寥寥。70年代以后,这种情况才有了改变。但是,从已有的成果看,大都属于宏观的研究。
那几年网络慢慢开始进入生活,但是从网上能搜索到的相关资料也极少,但无论多么简短的资料、多么小的图,刘阳搜到了也如获至宝。那时候出现了最时髦的事——办个人网站,花钱租个空间就能开办。刘阳也办了个关于圆明园的个人网站,坚持了三年,办到他18岁那年。
在网上,他叫“斑马”。斑马结识了很多有同好的网友,2000年还在网上成立了“斑马工作室”,成员全是热爱历史的年轻人。在交流中他发现,大家虽然都很喜欢圆明园,但因为地域和时间等各种原因,很多人并没有真正系统地走全整个圆明三园遗址。他萌生了一个比较明确的想法:用几年时间收集资料,对圆明园流散文物及圆明三园遗址现状进行调查,整理汇编出一本逐一系统介绍圆明三园各景点的书籍。
这是他的第一个专题收集,后来这些年他就都照着专题的路数,越做越多:老北京;门墩;北京的教堂乃至全国的教堂;迁居到东北的北京八旗人家的后代,包括和珅、索尼的后辈们……
虽然他对文史资料兴趣颇浓,但是上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却是母亲替他拿的主意。母亲依照自己的喜好让他去学了艺术系表演专业,然而他实在是缺乏兴趣,读了两年又转系去学影视的后期制作,依然不感兴趣。不过读艺术专业有个好处,课业弹性大,经常是分组做一些实习性的作业,他就能趁机耍滑,悄悄溜之大吉,骑着自行车跑到郊区去看庙、看墓地去了。因为研究圆明园资料的带动,他开始对一切古旧的东西产生兴趣,背着相机,整天钻胡同拍照片。
买书、拍照所需的钱,他是靠在麦当劳打工攒出来的。他觉得去那里打工最大的好处是好玩儿,而且时间可以自己选择,他签的时段都是谁也不爱干的——下午5点半到晚上11点。这个班不仅影响自家的晚饭,还特别忙,几乎是一上班就到了晚餐高峰时段,顾客不断,拖拖拉拉直到午夜过后,因为是最后的打烊班,还需要额外做关机器、清洁等等程序。但是他看中的是其好处——别的班上4个小时,这个班是5个半小时,就可以多挣1小时半的钱,而且什么也不耽误,4点钟下课,骑着自行车从北师大到西单也很快就到了,白天若没课,去拍照、去玩,什么也不影响。他在麦当劳一共干了四年半。
他的第一台相机是妈妈赞助的,胶卷就是用打工的钱去买,为了省钱,听从一个摄影师的建议,不买现成的盒装胶卷,而是买那种一大盘的,再自己剪开缠成36张一卷。
■24岁,出本研究圆明园的书给自己当礼物
24岁那年,他给自己的本命年礼物——《昔日的夏宫圆明园》按原计划出版了。
毕业之后的两年,他没正式工作,却到全国各地去转。就像他研究圆明园,不只是纸上谈兵,而是把历史文献资料和实地考察紧密地结合起来,江南园林他也要去实地调查。除了打工攒的钱,他跟妈妈借了1万元,申明将来上班以后还——不过迄今为止还没还上呢。
2004年,机缘巧合,他真的到圆明园上班了,算是儿时的梦想成了真。对他而言更大的惊喜、后来旁人言必提及的就是“发现石鱼”。他却说,都是巧中巧。
早在他上学时钻胡同拍照片那会儿,偶然经过西单大秤钩胡同的一个关门闭户的四合院,有人正推着自行车进院,大门之上的小门开启时,只是在一瞥之间,刘阳看见了院内的一对汉白玉石鱼,这个没有拍摄到胶片上的影像却印在了他的记忆中。
过了很久,两张外国人于20世纪20年代拍摄的两张大水法老照片让他想起曾经的“惊鸿一瞥”。这是一本名为《十八世纪耶稣会士所作圆明园工程考》的书,根据拉米梯耶·非特洛先生对他的教友莫里斯·亚当的回忆整理出版。书中记载:在20世纪20年代,莫里斯·亚当在中国海关工作时,曾亲自去圆明园调查,搜集到大量有关圆明园西洋楼的文献图片,并且亲自拍摄了大量西洋楼残迹照片,照片上记录了在圆明园被毁前大水法景点有石鱼的存在,这也是目前仅存的关于石鱼的资料照片。
这之后,刘阳再次到那个胡同去溜达,机缘巧合,这回是院里人家在打扫院落,大门敞开。刘阳进去,跟主人打招呼说他对这种老物件感兴趣,并听院主人介绍说,不知它的来历,还是听上一个住户讲,这对石鱼解放前就在这个院子里了。刘阳蹲在石鱼身旁拍了个够,回来跟莫里斯·亚当的照片一对,除了底座不是原装的,具有西洋风格的吐水石鱼一模一样。在经历验明正身、协调捐献等等一系列正规手续之后,这两条石鱼“游”回了圆明园。根据有关资料和老照片显示,原本应该共有6个石鱼分别位于大水法前的左中右位置。刘阳分析,这两只应该是右侧那对。
刘阳说石鱼游回圆明园是迟早的事,因为就在一年半之后,西单扩路,这个院子拆掉了三分之一,到时候石鱼一样要浮出水面,他不过是帮它们早游回去一年半。
其实还是有赖他有心、有眼、有积累,老照片收集得越多,资料渐渐攒多,惊喜也就会不期而至。刘阳将圆明园老照片当作自己的一个研究重点,他觉得正因为圆明园被烧了,所以一张照片的内涵就会让研究的步伐跃进五年或者十年。
他花精力、花血本去收集、收藏老照片,人脉网络也帮上很多忙。刘阳有一个远在法国的网友,他在日本一所大学做研究时,无意中在图书馆里看到一张圆明园规月桥的原版照片,翻拍后马上传给了刘阳。留存在世的圆明园照片本来就少,而且基本上都是以西洋楼为影像,以中式建筑为影像的几乎没有。经过多方查找资料的印证和实地寻找与之吻合的地形,最终证明这的确是一张国内从未发现的圆明园被毁前的实景照片。
他的发现从来都是高调公布,并运用一切新出现的技术手段——这一点是80后和老一辈研究者最大的不同吧,博客、微博,“每种出现不出一个月我就开始用,我的QQ号是六位数的!而且我特别知道怎么设置关键词,只要搜相关信息,总会搜到我的。”2004年,刘阳在网上公布了包括规月桥等新发现的7张圆明园老照片,让学术界再次刮目相看。他更为自豪的是,十几年的积累,他收藏的圆明园老照片占了国内圆明园照片的八成。
网络是他的重要阵地,互联网在很大程度上直接形成了他的研究成果。在电子商务网站上,他还买到许多重要而又罕见的圆明园史料。他的心愿单有70多种罕见的旧书,通过网络已经解决了40多本。
■28岁,“咕咚来了”
2009年全球摸底圆明园资料的计划,在赴美一站之后就搁浅了,他管其中的原因叫“咕咚来了”,《咕咚来了》是80后们小时候看的动画片——本来是一个椰子掉到了水里,被森林中的小动物们传来传去,最后传成一个叫“咕咚”的大怪兽来了,惊恐万状。
他说,只有他最清楚那个计划是怎么回事。本来是他早有的想法——现存的圆明园原始资料、文献一直都在重复使用,并没有新鲜补充。而随着国际交流增多,发现国外还流散着大量的文献资料,过去大家一直以为英、法两国是圆明园文物收藏所在地,但实际上美国收藏的圆明园文物数量远远超过欧洲,以文献、照片资料居多,美国东海岸城市的诸多博物馆所收藏的圆明园文物以及资料从未经过系统整理,该领域还为“空白”。华盛顿国会图书馆、哈佛大学图书馆收藏着大量圆明园被毁后不同时期的老照片,数量超过百张,其中60多张从未对外公布过。这些资料对研究圆明园能起到关键作用,并能建立起完整的档案库。这个想法他无意间说出来,无意间有人愿意不求回报地赞助,结果成行了。
但是那一时期正逢“拍卖圆明园兽首”的波澜未消,在传播中,此行收集文献资料变成了“追讨文物团”,大博物馆们严阵以待,在研究人员到达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律师函等法律文案。大都会博物馆专门闭馆一天,四位能讲中文的律师恭候在东方部。
其后的欧洲站、日本站没有成行,计划搁浅。
但是刘阳自己的脚步没停,他自己以游客的身份,攒够了出行的钱,就自费出去一趟,继续到欧洲的博物馆与他的至爱们——关于圆明园的一切,相晤甚欢。
横轴——关键词【刘阳自述】
■房子
在北京,月薪2000元,我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过去一千七八,刚刚突破两千。但是我不用买房,这一下就至少比同龄人少奋斗30年。那房子是我爷爷留给我的,80年代的回迁房,不大,七八十平方米,但是够了,最大优势是在西直门啊。退一万步说,哪天需要,把它卖掉我再去买个二手房,还能富裕出一百万给孩子当教育经费。有这个房子兜底,我就心里不虚。
■车子
住在西直门的最大好处还有一个是不必买车,火车、地铁、公共汽车什么都有,买什么车啊?在北京,去哪里基本都能只坐一趟车,都不必换乘。而且我们正好老跟上下班的高峰人群反着,老能有座儿。
我夫人也从来不用化妆品,每次我们去香港都给别人带很多的化妆品,但是她从不用,就是素颜。我们认为汽车和化妆品都是消耗品,这钱省下来我们能去好多地儿。
■妻子
早在还不知道会和谁结婚的那时候我就画好了框框,一定要找一个能支持我的,理想的范本是梁思成林徽因那样的,最低也得是能够理解我的,真弄一个只喜欢LV包的,受得了吗?
我夫人是北大学古建筑的,说起来人家比我科班,唯一的缺点是去哪里都得两个人去,她也背个单反,出行成本增加了。
她怀孕3个月我们去的山西,4个月时去的河北,5个月时去台北自由行,她也能满大街地走。我们去欧洲、香港都不购物,我一听同团的人要在老佛爷购物一天,都疯了吧?我们俩坐地铁去了吉美博物馆,那天下雪,连法国人都没有,整个东方部就我们俩,看得过瘾!回去那些人还在买衣服呢,行李装不下,每人再买个大皮箱,继续塞,给我们俩烦坏了。
■孩子
我女儿十几天前出生,人家都说现在养育孩子花费大,我还没开始感觉到。不过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加上我们俩,六个人养一个孩子,不是什么问题吧?她刚刚出生,她的衣服已经在家里堆成了山。
我还想再要个儿子,凑成一个“好”字——我们俩是“双独”(注:都是独生子女),可以生两个。
■不计成本
搞研究搞调查一定是有工夫有钱的人才能干的事,买书、买老照片、买相机去各地、各国实地考察,都是特别大的花销。要不就像那些偶像级的专家们,想看什么文物能调到眼前的桌子上看,或者想去外地,人家恭迎还来不及呢。我全是个人在干,一举一动全得花钱。
而且我的原则是不计成本,一本书200美元,可能我就需要其中的一张照片,毫不犹豫,因为等你用时也许500美元也没处买了;相机快门摁过三五万次我就换新的,不管坏没坏——这也许过分,但是很多偏僻地方去一次很不易,不能坏在相机上。去外地、国外花费就更多了。2001年我就买了数码相机,我俩还全都是“果粉”。我俩一年国内跑二三十回,出国一两回,平均三个月去一次香港,别人都觉得不值——4天3晚,不购物就光泡博物馆、买书。
周末下班去趟西安,晚上吃吃西安的小吃,第二天也不着急,九、十点钟起来,就到一个景点,细细看一天。别的地方下回再来再看,也有个念想。光西安我们就去过五六次了。在旁人眼里觉得不可思议,你俩什么收入啊?能过成这样,月入低于2万,想都不要想。
其实就是花的地方不一样,而且慢慢攒呗。但是我这些年钱一直够花,我的信用卡也时常透支,但是慢慢还,都能还上。我的稿费、顾问费、信息费,这几年也慢慢上来了。真让我挣八千一万,但每天早出晚归,常常加班,我也受不了。
我现在就是争取每年收支实现正负零,就可以了。
■“不着急”
像“每隔十年拍一次和珅后人”这样的长线项目,我自己策划了有十几个,不着急,慢慢来。我不像大多数同龄人那么着急,想吃快餐,我不着急。比如门墩这个题材,我和夫人说好了,3年为一届,15年为期,调查5次,这期间不声张,不出版。王府、王坟、教堂,都是这样。教堂调查我计划干30年,到我50岁时出成果,圆明园做35年的打算,干到我60岁。而且我选的都是冷门的题材——跟那些国家支持的大项目、显学去拼,我没有一点儿优势。
很多人打心眼里就不服我,我知道,我的路数和老一代专家学者也不一样,我也知道。我老说人才断层成就了我,现在缺少四五十岁的那代人,断代断掉了。
前几年和我一起的年轻人,其实很多人条件比我好多了,我起步时实在要什么没什么,但到现在能坚持下来的几乎没有,很简单,需要生存,到一定年龄结婚、生子、买房压力大……都是现实问题。
跟我同龄的大多数人什么心态?比房、比车、比奢侈品、比官阶……想着挣大钱。其实与其千军万马去过独木桥,不如另辟蹊径,自得其乐。
从小我就思路清晰,我的人生十几岁就定死了,16岁就知道56岁在干什么,不像别人一直在不停选择,只不过我的青春没人家丰富,有七八年确实过得很艰苦。
红梅发表于2012-02-24 17:33
执著于自己的研究,不为世俗间的喧嚣所诱惑,刘阳这个年轻人的定力的确令人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