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五台

    在回京的路上收到泥巴的短信，询问旅途的情况，沉吟了一下，回复：一直在纠结，带点遗憾，带点惊喜，刺激还在继续~

    本志朝台夙愿偿，叹息尘中业昭彰……

    说去五台足足嚷了五年，可是从上星期一得知周末爬大五的活动（大约也是517今年最后一次大五朝台）时，便开始纠结——加班还是不加班，这些天来，经理不止一次语重心长的对我说：现在是一千米跑的最后一百米了，沉住气……眼看到到星期五时，我看着床边扔着的全副装备（当然是为五台准备的），把自己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纠结了几遍，终于决定：全副武装上班，直到最后时刻才请示：明后天加班否？……

    ……星期六的清晨，斜靠睡在大巴座上的我睁开眼，几乎全车队友还在梦中，只见隔着淌着雨滴的车窗窗外，已经是苔痕草色的山岩。大巴没动，迎面一辆接一辆的大货缓缓驶过（那是拉煤的）。原计划此时应该在东台顶上等日出的，堵车了，不是一般的堵。

    车一点一点挪到神堂堡收费站，队员们都下来溜达，跑去管理处蹭水洗漱、早饭。车外比较冷，飘着点雨。我问一个穿着制服汲着拖鞋的老哥：“这是不是到五台山脚了？”“什么？这都山上啦！”“常堵车么？”“都堵一星期了”“……”

    恢复了通车，在山间盘上盘下，领队调整行程计划：如果中午十二点之前到达鸿门岩的话，就继续今天行程，否则就转砂河镇歇息，明天一早登东台……领队话说完没多久，只听车底“咣”一声闷响，车动不了了，打了几次火还是发动不起。无奈全员下车。原来车在驶过一条山溪的时候，右后轮陷到坑里，底梁却被溪石托起，左后轮空转，卷起白晶晶的水花。雨一直下，溪水在涨，裹着黄泥细沙漫到半轮高，水面贴着行李舱底。一团人七嘴八舌商量如何前推、后拉、垫石头，无果。连续拦了好多辆过路的大货，却都没有绳索帮忙牵引。后来派了两人往后折了几里地，才借来两根钢丝索。大队人马在雨中溪里前后总耗了将一个半小时，拉断了一根钢索，还把帮忙的大货前杠撞变了形，我们才总算脱了困。

    听说前面的路还要过四五道这样的山溪，我们的司机师傅开始不干了，因为要真在这野地里抛锚，朝台成行与否都是后话了。大伙又费了不少唇舌，也前后跑了几里查看路况，才说服司机：全队下车涉溪步行，司机开空车蹚过前面的浑水，大概到一公里处在国道上汇合。看师傅驶过最后一道溪流开过来时，全队掌声雷动。这一波三折，大约也是我们业障未除之故吧。

    我又开始纠结了，今天固然是不上山了，只能去砂河镇落脚，原先两天的行程就得顺延到三天，但这第三天的行程却在不少队友计划之外，也包括可能中的我。因为要统计人数安排一辆车在第二天结束时回京……到砂河惴惴然采办了第二天的水和干粮（话说我连瓶水都没带就出发了，一则没时间，二则指望沿路化缘来着。）临睡前给经理发了条短信：后天中秋要加班不？又惴惴然睡去。

 

    再纠结，也要把握仅剩下的一天行程。

    到五台的第二天，清晨不到六点，鸿门岩，向东台顶开拔。从鸿门岩到台顶望海寺约1.7公里，爬升278米，坡势较缓，基本上可以直切上下。晨光草暖芒鞋轻，不知觉把同行的阿呆和偶遇落在了后面。大约40分钟登顶，三礼佛毕，究竟望海寺是朝台途中第一刹，不觉多盘桓了一阵，七点刚过开始原路下撤鸿门岩。下撤途中，远看到远方的北台和中台，昨天山间下的雨，在台顶上已飘起雪来，此时北台（海拔3061米）和中台（海拔2893米）都已覆上雪盖。

    鸿门岩到北台顶约13公里，爬升540米。因为五台的路比较简单，大体上是自古朝台一条道，五十多号人的队伍基本也按各自的脚力，三两走散了。我自上东台时便是一人行走，翻过一座小山头，白皑皑的北台还在两道山梁后面。忽然接到阿呆的电话（居然有新号！）：问我走到哪里，他和偶遇已经到北台顶等我了……！心下大惊，猛抬眼远处高耸的北台，怅然自忖：尽管称不上强驴，却自谓也走得不慢，按阿呆和偶遇两人的步法怎么可能超我那么远？大约我在东台顶盘桓久了？难道前面的路这么好走？想着，脚下不免加快了几分，却没留神脚下乱石，右脚崴了一下。踉跄切到防火道上，过法云寺，已能远见华北屋脊的石牌坊及台顶古刹的飞檐。松动松动腿脚，又强行了几里地，隐约觉得阿呆他们就算已到北台顶，也不会等我，已往中台去了，于是正正心神，脚步稍放缓了些。

    逐渐走到雪线附近，九点多，才收到经理对昨晚短信的回复：“有安排了吗？在小五台？”（居然又有信号！此后直到我下山之前，就再没有信号了）我毕竟走前答应过中秋假要加班的话可以过来一天，谁承望昨天的各种状况……还是摆了个高姿态：“在大五台，有需要的话我今天穿完四个台就回来，留下南台以后再来。”“明天的确有工作需要做，你要不留点体力为下次留个念想？”“……好”“那明天上午九点，我们办公室见”——不是命令，比命令难扛。人说一步步朝遍五个台，便相当有五百年的修行，让老大活生生扣掉了一百年，也是我业障未清……

    此时已经可以说进入雪山了，越到高处防火道越绕得远，索性望着顶直切上去，离台顶最后两道弯的时候赶上前面的阿苗和卡巴迪，三人同行。交谈间听说：考虑到大队的行进速度，明天继续朝台的到西台下狮子窝集合；今天要回京的队员到北台就不要再往前走了，原路返到鸿门岩的大巴回京。崩溃！我知道我执着起来了，心下多少不甘：纠结五天下的决心朝五台，老大扣掉南台，如今又连带扣下中台及西台……

    不移时到北台顶，整体花岗岩砌就的灵应寺就在前面，雪顶蓝天中间的一道冷灰，营造出一种无缝的冷静。旁边是一座白塔，经幡和风马旗在风里猎猎作响。我就只走到这里吗？脚下对这提前到来的终点有种抗拒，一步步很重地往前挪。到无垢文殊殿前，雪地里插了手杖，进内顶礼三拜过，想：此时刚十点多些，从东台顶到这下山上山才用三小时，这时分便回去太可惜了，继续向前，不外乎坐不上大部队的车而已，相信自有机缘能回京的。出殿门拔起手杖就走，在寺外跟阿苗交待了计划，让转告领队，又问了台怀镇或砂河镇汽车、火车的班次时刻，道声告辞， 10:40，转身便投中台而去。没有手台，没有信号，我此时完全脱离队伍了。

    从北台到中台5.2公里，下降286米再上升118米。因为要自己赶车回北京，我必须四点之前穿中、西两台，并下台怀镇，何况路途不熟（是根本没走过），只有加急速度往前赶。从北台下来一段大冲坡接着是一段山梁，本应挺好走的，但一场雪过，迷了原本路径，只露出一个个错落的铺着草大小能下一只脚的小土包，还有前面的人新踩出泥泞。南国长大的孩子第一次真正了解什么叫一脚雪深，一脚雪浅，拄杖的手用力越来越紧，而右踝传来崴过的神经信号也逐渐强烈，开始有拖着步走的感觉，手杖也渐成拐杖。蹒跚中某一瞬，念及玄奘当年出凉州走莫贺延碛，大抵炎凉相异，其苦相若乎？只如受莫大加持，一路强行下北台雪线。

    北台中台两块雪盖之间有一段草绿的山梁，11:30，在一座比较突出的玛尼堆旁歇脚休整，啃了一小块面包（居然也是我这一天唯一吃的东西），意识到我还帮阿呆和偶遇两人背着大部分的干粮，他俩是明天继续走的——我却把他们甩了，还是他们把我甩了？（这问题一直困扰我直到这周二正式上班后）上中台的路和刚才北台下来时差不多——雪把路迷了。我选了一条最直接但不一定是最便捷的路：径直上切。结果是走一步停一步，每步都先用手杖试试雪深浅，能不能踩。雪盖半盖着一种满是刺的草，有时脚下一不留神，急用手攀石的时候，总会扎个满手。如是一步步登上中台翠岩峰，最后那步一登上去，赫然见那金顶琉璃的宝刹安座在台顶雪原的一刻，耳边恍惚法钟洪亮，祥乐奏起，只如见到灵山雷音一般。那时已到12:30。

    中台演教寺正在大修，只有大雄宝殿可供拜谒，不敢停留，下午一点多，便往西台出发。思量：即便按照刚才的速度，到西台大约也得下午三点，再往台怀镇赶，怕也赶不上回京的长途汽车，估计得走砂河坐晚上的火车了。此时身旁一辆停着的小面冲我按了下喇叭，司机师傅想拉客，嚷着送我去西台再拉到台怀镇，一百块钱。本没心坐车，倒让我想起一桩事：我身上盘缠只有六七十了！往后要长途车或火车票……看来真要化缘了，索性眼前就跟这师傅讨好哭穷，看他肯送佛送到哪。结果发现我化缘的功力并不怎么样。师傅只肯50块拉我去台怀。我只好摇摇头，合十道声谢，扭头往西台一步一步走。身后那位司机一再张罗，我只答谢不从。

    大约走出一千米远，听见身后车响，回头看，还是刚才那小面，只见车上多了两位穿泥黄直裰的长老，慈颜善目，双手合十：年轻人，都是朝台拜佛的，上车来吧。我大喜过望，只当是慈悲舟楫，也没思量乘车代替步行会不会减少修行，欣然上车。原来是台怀镇上一座小寺院的师徒二人，雇车前来朝台的；车上有另一位穿月白僧衣的，大约是位职事僧，还有其他几位同车的游客。不移时便到西台。

    西台比中、北台低，只海拔2773米，台顶是茵茵绿草，法雷寺的檐瓦院墙相对有些破落，意境其实不错，只是着心回京，也无心多淹留。紧随两位长老各处参过，便又同上车下西台。司机总觉得白多拉了一个人，每到一处丛林便欲停下想按景点多收车费。如是经过吉祥寺、狮子窝，都没怎么细玩，长老与其他乘客也不肯多与司机车费。小面把我送至台怀镇长途车站，跟长老作别，便重新一人上路。原来坐车稍久后重新步行，脚踝处似乎疼得越发严重。一步一瘸进售票大厅，约下午三点半，四点整还有最后一趟回京的车，不料今天的票已售罄，嘴皮磨破也求不到一张站票（其实汽车本就没有站票……）。只好赶去砂河搭晚上十二点的火车，至于是否有票还须另说，更要紧的是，如何化缘凑足火车票钱，还需另说……

    在汽车站里反复打听，原来这站里还没有去砂河的车，须出站外坐观光车到一处叫金界桥的地方。有幸的是在台怀镇，有种绿色的观光车竟是免票的。上观光车没多时，猛听得报站说“五爷庙、塔院寺、显通寺到了”，急闪开人群四望车外，似乎眼前就是那传说中五台地标的白塔！有种失敬同时又有种失落。思维里逐渐将现身所处的要去赶火车的台怀镇，与想象的印象中五台环抱的台怀镇勾连同一起来。本以为是由青石街、石板桥曲折连结的台怀诸古刹，原来却如此有序排列在这条绿荫公路两侧，各自留着后退红线和绿化广场，还有空调大巴来回免费通勤，游人休闲集散如织……呆呆地眨了眨眼——宁愿它们都如西台顶法雷寺一般，俨然觉得，哪时我完整重走五台峰顶，台怀镇是不必再来了，即便它的名气摆在这……

    到金界桥下车，沿路打听，到黛螺顶脚下一个停车场，里面有几辆红色的中巴，二十五一位，每小时发车。中巴又走在了五台的盘山公路上，我挤坐在人群当中，随车晃了有好几大弯，忽然认得前面的那处牌坊，正是今日早晨的起点，鸿门岩！在鸿门岩下了几位准备夜爬的游客，车刚重新开动，猛瞥见路旁一辆熟悉的大巴停在那里，再认车牌号码，还有司机师傅！我赶紧把中巴再喊停，跳下车，向大巴跑去——我，回队了！同我一样今晚要赶回京的山羊队队员们！

    行者风霜下五台，驿路清光照梦怀……

    凌晨三点，到达北京。找了家麦当劳睡到地铁开闸。早上七点，回到公司办公室。